Infinity‧Light

( 引用自電影《腦筋急轉彎》)

剛開學的第一個月，一年級的孩子們需要接受疫苗接種。只要家長填寫了同意書，孩子就得乖乖的接受疫苗注射。沒有人問過孩子想不想要注射疫苗，就像接種疫苗是非常理所當然的慣例，沒有人會質疑為什麼孩子一定得接種疫苗？更沒有人想過「預防」的概念是不是也是基於一種更深層的恐懼？

想當然耳，絕多數的家長在習慣的驅使下，大多簽署了同意書，絕少數不同意的也單純只是因為孩子正值感冒服藥期間不適合接種，日後還是願意補接種。我並不是要一拍兩瞪眼的斷論疫苗接種的好壞，而是深深感覺這被視為理所當然的一切應該有再被討論與省思的空間、可能。

然而，對於打針這件事，班上的小天使多數早就習以為常，因為有的孩子真的是三不五時就到診所報到，吃藥打針對他來說似乎很稀鬆平常，也就見怪不怪了。而另一些孩子就對打針這件事，心存著害怕與恐懼。對於打針的痛，他們可以一股腦的述說一大堆，彷彿每打一針，自己就打贏了一場勝仗一般的光榮。又或者，那些被強逼著打針的畫面與記憶總是纏繞在心頭，像鬼魅般揮之不去……。

終於到了疫苗接種的這一天，身為導師的我，從小到大其實也極度害怕打針。每每碰到得面對針筒的時刻，我就會選擇閉上眼睛，別過頭去，不斷不斷的深呼吸，好讓自己忘卻心中的緊張與不安。可是，當自己是班級導師時，我必須陪著孩子們面對他們的恐懼與害怕，甚至必須協助醫護人員安撫孩子的情緒，讓他們順利完成注射疫苗的任務。內在的我，陷入了交戰……，於是我只能在事前教導孩子放鬆練習的方法，並暗自祈禱疫苗接種當天自己不需要化身為大閘蟹箝制住想落跑的孩子。

只可惜天不從人願，孩子們依序按著座號接受注射，在半哄半撫之下大多順利完成了疫苗接種，那怕是哭著打完那一針……。而這位小天使，在還沒輪到他之前，就已徹底情緒崩潰，逃離健康中心找地方躲起來了。

這位小天使，身形壯碩魁梧，才剛就讀小學一年級的他，身高與體重卻已與三、四年級孩子相當。若沒深入與他交談，單從外表判斷，很容易就會將他視為孔武有力、天不怕地不怕的搗蛋鬼族群。可是只要與他對話過，就會明白這位小天使內在是多麼的純真信任，多麼的敏感細膩……。

逃離健康中心的小天使，將自己一個人反鎖在廁所裡。循著聲音追尋來到廁所門口前的我，蹲下身子調整呼吸，放緩說話的速度，關心著他在廁所內的狀態。在門外的我，聽見他聲嘶力竭的哭喊著：「我不要打針，我不要打針…….」。他抽抽噎噎哽咽的反覆說著這句話，我感受著他內在恐懼的強烈，擅自允諾他可以不要打針，但是請他為我開門，讓我看看他、抱抱他。

感受到我真誠心意的孩子，用他僅存的一絲力氣，為我開了門……。當我進入廁所內後，便又旋即要我將門關上。此刻的他是如此的驚恐不安，他渾身發著抖，蜷縮成一團，頭低低的埋在兩膝之間，就像是隻驚魂未定的小白兔，擔心自己隨時會成為大野狼的嘴上肉……。我緩緩趨身靠近，同他一樣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伸出手輕柔的撫拍著他的背，告訴他：「沒事了，沒事了……」。等到他不斷抖動的背脊稍微緩和後，我邀請小天使與我一起進行數次的深長呼吸，把愛吸進身體裡，把恐懼一一吐出身體外。慢慢的，哭泣的聲音愈來愈小，身體抖動的次數也愈來愈少。然後，我請小天使試著說說看，為什麼不想打針，為什麼如此害怕打針……。

於是，他悠悠的敘說，在幼稚園經歷過的恐嚇……。原來，小天使在就讀幼稚園時老師和園長總在他不乖、不服從命令時，從園方的倉庫內拿出針筒嚇唬他。因而，針筒成了一種嚴厲的懲罰，表示著他不乖、不夠好、不聽話……，所有負面的評價連結著針筒的形象。小天使當時所看見的、遭遇的，成了他內在的巨大陰影。他不願想起那些痛苦的回憶，便只能一次又一次的逃開，用盡所有的力氣來證明，自己一點也不壞！

說完回憶的小天使，像是拾回了一小塊的靈魂碎片，恢復了些氣力與勇敢。我小心翼翼的詢問他，如果不打針是否願意回到科任教室上美勞課。見他安靜的點點頭，我立刻起身陪同他回教室收拾上課要使用的工具，待他休息夠了，再與他一同走至科任教室，並委請科任老師協助注意他的情緒變化。

不料，事隔不到十分鐘，班上另一名孩子便驚慌的跑回教室說：「老師，他發瘋了….他拿著剪刀要刺殺班上的同學………」我連忙趕至科任教室，只見他偌大的身體被科任老師緊緊圍抓著，而他的手還握著那把剪刀。他的臉氣到漲紅，拳頭緊握，眼神怒不可抑……，我敏感的猜測有人觸碰到他的地雷，才會使得他戰火綿延，胡亂開射。

我請科任老師暫時將小天使交由我帶離科任教室，並請科任老師先行安撫其他孩子。走路的途中，小天使一直喃喃自語的說著：「都是他們先惹我的，他們一直叫我去打針，還說我是膽小鬼，打針一點都不可怕……」。我沒有阻止，也沒有道德勸說，就只是允許他將他內在的感受通通表達訴盡。我放下批判他行為的衝動，我看見一個感知到攻擊能量的孩子試圖用強烈的方式來保護自己、捍衛自己………。

我帶著小天使到校園裡散步，讓風帶走他的怒氣，讓樹協助他穩定。直到下堂課的鐘聲響起，我牽著小天使再度回到了教室。其他回到教室的孩子依然一副恐慌不安，又七嘴八舌的說起小天使剛才失控的行為……。我嚴肅的喊了一聲「注意」，孩子們才停下竊竊私語，開始把注意力拉回我的身上。站在教室正中央的我，則邀請所有孩子回想自己有沒有害怕的事情，並請他們分享自己碰到害怕的事物時，通常是怎樣的心情與反應。

而後，孩子們踴躍的分享了諸多個人的經驗，無論是怕蟑螂、怕蜜蜂、怕溺水、怕黑暗、怕聽鬼故事、怕孤單、怕看牙醫……，這些各式各樣的害怕讓大家處在一個相同的基準點，讓他們明白了自己與害怕打針的小天使並沒有什麼不同，唯一的差別就只是彼此害怕的事物不同罷了！於是，孩子們開始能同理小天使面對打針時的害怕反應，逐漸放下批判、嘲笑的指頭，開始展露出溫暖的關心與友愛。

當孩子們向小天使表達關愛時，小天使仍舊處在自己的狀態裡，沒有太多的回應。孩子們納悶自己只是想拿衛生紙幫小天使擦乾眼淚，為什麼小天使卻激動的把自己的手推開。所以，我們又開啟了另一個話題，討論分享當自己心情不好時，希望自己如何被對待……。

有的孩子說，當他心情不好時，他會希望家人、朋友陪伴他、安慰他。有的孩子說當他覺得難過、不開心時，他只想一個人靜靜的，不希望別人打擾……。聆聽著孩子發表分享的我，內心是感動的。因為這些孩子，不是不了解自己，只是需要有人帶領他們，起個頭，然後讓他們去碰觸、去探索、去了解更多關於生命的種種。

在這些討論分享告一段落後，我們一起做了一個簡單的歸納總結：當自己心情不好時，可以勇敢告訴別人自己的感受與需求；當別人心情不好時，要先了解對方的需求，用他能夠接受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愛與關懷。

至於，如何面對恐懼，又是另一堂有趣的課了……。 

親愛的小天使，謝謝你讓我更深刻的體悟，積累的情緒需要釋放的空間。所有恐懼的、壓抑的…….，總有一天會大爆發。期勉自己能記得時時敏感覺知自己、他人的感受，學會照顧自己，也同理他人，讓情緒自然的流動。因為，情緒不可怕，可怕的是將情緒貼上標籤、汙名化。